2020年,一位来自菲律宾民答那峨岛(Mindano)、专攻海洋科学的青年——李维拉(Frances Camille Rivera),创办环境保护非营利组织 Oceanus Conservation,藉由手机开源资料搜集工具以及区块链,训练在地居民成为公民科学家,保护与复育蓝碳生态系。截至目前为止,该组织已训练超过200位在地成员,种下超过8,000株红树林幼苗,建立五处红树林苗圃银行(mangrove nursery bank)。
今(2023)年国际青年日(International Youth Day)的主题为「青年绿色技能」(Green Skills for Youth),彰显在迈向绿色转型,青年尤其需要具备相关知识、能力、价值与态度,以期实现SDGs与应对外在变动的环境。环境资讯中心专访李维拉,带你看见红树林复育下的科技应用、跨世代合作,以及在地智慧的韧性。
《环境资讯中心》 问(以下简称问):是什么样的原因,让在山区成长的你踏入海洋领域?
李维拉答(简称答):幼时因为爸爸从事农业相关工作,在山里长大的我们经常接触自然、森林。如果有生日或值得庆祝的事情,我们最常去海边,但因为从家到海边交通不便又费时,去海边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奢侈。吸引我走入海洋则是因为好奇心。申请大学时,当时所有的菲律宾学生都被期待成为一名护士或医生,但我发现真正吸引我的是海洋科学,因此一脚踏入海洋研究。所以直到就读大学,我才学会如何游泳,并对海洋有更深一层的了解。
问:为什么选择研究红树林?
答:红树林并非我原先最感兴趣的领域。 2018年,我在其他非营利组织(NGO)工作,当时我在一个岛上,和在地领袖Evelyn一起乘着小船。在红树林里,你听不见人类或交通的声音,一切是那么的宁静,只剩下鸟鸣声。我记得看着周围,突然冒出了「我真的很想保护这一切、希望为这个生态系发声」的念头。尽管红树林不像珊瑚礁生态系一样绚丽,也不像在海草中能看见海龟和其他生物。大家对它的第一印象往往是「有点讨厌、满满的烂泥巴」。
红树林吸引我的另一个原因是在地社区。我过去陪伴的社区受惠于此生态系,因为近岸的红树林可减缓海浪与台风的冲击。红树林也为人们提供食物来源,居民不需要出海捕鱼,只要捕捞在红树林里的鱼就可以温饱,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人们严重低估了它的价值。这种无人关心的生态系吸引着我,我希望唤起人们对它的关注,并了解它的价值与重要性。
问:菲律宾的红树林受到什么样的威胁?红树林修复的状况如何?
答:1980年代,为提升渔获量,菲律宾政府鼓励居民从事养殖渔业。在当时,红树林不被重视,人们因此伐林整地,用以作为养殖渔业的场址。直到1989年,政府颁布砍伐红树林的禁令,下令不得再兴建鱼塭,破坏才就此打住。
在先前工作的NGO,我们检视了近200公顷的红树林,虽然最后只有6公顷受评为可复育,但至少找到了第一个可复育的场域。之后NGO受疫情影响失去收入,只得解雇员工并终止计画。我意识到自己希望延续这个计画,于是创办了组织 Oceanus Conservation 继续努力。
菲律宾其实有许多需要被修复的地区,但大部分的人只关心海洋。因为受到海平面上升的影响,红树林的海拔高度渐渐变低,使得红树林被推离陆地、没入海中,土壤也因为受到海浪侵蚀而不断流失。所以除了废弃的鱼塭,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用来复育。也因此,Oceanus主要是利用废弃鱼塭来复育红树林。
至于红树林的复育状况,根据菲律宾知名的红树林学者布里马薇拉(Jurgenne Primavera)的研究,她发现红树林复育的存活率只有2-10%。而复育率低的情况不只发生在菲律宾,也发生全世界。这是因为许多组织和人都不了解红树林,他们只想种那种容易收集、落地后会自动长出叶子、长得快的树种。但是复育红树林所使用的先驱植物,应该选用种子像陆生植物一样,种子在发芽过程中,需要把外壳退去,生长相对耗时的树种。
除此之外,大部分的人总是把种子种在低洼的泥滩地上,这意味着小树苗总是被海水与盐份淹没。别忘了,这些幼苗就像是婴儿一样,他们幼时需要淡水才能将盐份排出体外。复育是一个过程,但很多组织却认为这是一次性的工作,种下树苗、拍个照就离开了。
复育红树林时,了解「种什么样的树」与「什么时候种」非常重要。你只要看看该地区有哪些原生种,它们就会告诉你该种什么树。在废弃的鱼塭复育红树林时,我们会先提高废弃鱼塭的土壤高度才种树,后续也会进行监测。我们发现,透过这样的方式,红树林的存活率可高达79-80%。
错误的复育案例曾发生在我们的一个场址,某个政府机构场勘时,当地社区提醒因为正值雨季,建议先暂缓复育计画,但该机构没有听取地方的建议,结果种下树苗的第二天,居民就看着树苗直接被冲走,投入的经费也浪费掉了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向在地居民学习的原因,我认为所有人都需要学习、融入社区作法与他们的经验和智慧。
问:身为一名海洋科学家,陪伴在地的过程中,你如何看待传统智慧?与在地社区相处的重点又是什么?
答:当在红树林进行调查时,我会记下红树林的特征并为它们拍照,以便辨别红树林的种类,但当地人一看就知道哪些树种一样、哪些不一样,我每次都不禁怀疑地想问「你确定吗?」但你得相信他们,因为当地居民早已多次造访这些地区。
在科技尚未萌芽时,古人的智慧来自于和自然的连结,例如:透过观星来辨别方位等。如今,在地居民所拥有的知识不再受到重视。曾有一位社区成员告诉我,红树林是她最好的朋友,因为她和这些树一起长大,这是我听过最美的一句话,你可以知道在地与自然是这样的紧密相连。
地方上的人把红树林的胎生苗唤作「Lapis-lapis」(lapis是菲律宾语中的铅笔),除了因为胎生苗的外型酷似铅笔之外,在地人也拿它来当作铅笔。居民将他们与自然相处的方式或习得的智慧,用自己的语言转译出来,使用的语言和转译的词汇也因此成了树的名字。
疫情期间,我们仍然与曾合作过的社区成员保持联系,他们表示生活还过得去,虽然疫情为生活带来一些限制,居民也失去工作,但他们可以回到海洋捕鱼维生。我认为拥有这样的智慧与技能真的非常重要,这些智慧需要被欣赏,也必须纳入我们的专案。因为在地居民拥有保护红树林的能力,他们穿梭于树林间,与自然紧密连结。
问:在你先前访问中,你提到Oceanus主要结合「科技、在地社群和沿海栖地」三元素,想请问为什么着重在科技?
答:因为科技有助于我们扩大规模,而且如果希望保护生态,我们还需要地方社区的参与,两者缺一不可。在科技不断的发展且越来越普及的现今,我们需要随之适应,像是纳入智慧型手机、云端或远端感测(Remote Sensing)。我们的Measure-to-Earn Concept专案就是培训社区,教导居民如何使用智慧型手机,透过手机上的开放式应用程式Open Data Kit(ODK)监测红树林并赚取收入。
这是我们与GainForest合作,并在他们的支持下,由麻省理工学院(MIT)开发的计画。 Gain Forest是一间位于瑞士、去中心化的环境保护NGO,与他们合作是因为他们拥有透明公开的平台,而此计画目标要监测3,000棵树。
我想强调该专案的三项特点。首先,我们需要藉由社区收集数据:传统上科学家是收集资料的人,但因为疫情冲击、人员移动受限的缘故,监测需仰赖地方社区维持;第二则是将数据处理化繁为简:公民科学家在量测、输入资料后,只要一键就能上传云端,工作人员毋须手动输入资料,后端也更容易整理数据;最后则是由NGO扮演激励社区的角色。
有些NGO把公民科学当作志工服务,但借鉴先前和社区合作的经验,社区牺牲他们捕鱼的时间、放弃捕鱼获得的收益,来监测红树林。社区看事情的角度比较短期,因为他们考虑的是每天该如何生存,所以你需要透过收入来激励他们。
也因此,我们与GainForest合作,先请社区将电子钱包下载到手机上。一旦社区使用Open Data Kit收集数据与完成上传,NGO的工作人员接着检视数据,确认一切正常后,接着转告合作伙伴GainForest。 GainForest事前有居民提供的钱包地址,接着他们从帐户,透过串接的加密货币平台(原本使用FedoraCoin,后来改为Decaf),一键点击把钱分配给社区居民。
我们最初使用FedoraCoin加密货币平台,但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手机或电子钱包,所以后来改用Decaf, Decaf与汇款商MoneyGram合作,而MoneyGram广布全球,所以即便没有手机或电子钱包的人,都可以去你家附近的MoneyGram营运据点,把赚取的加密货币转换为现金,提领出来。
在GainForest上,你可以看到我们的专案、每棵红树林的标签,以及是谁协助收集资料,透过公开透明的系统,民众可以看到金流动向,除了可以吸引到全球更多的赞助者,也有助于我们扩大监测的规模。这样的运作模式不但可以用在红树林监测,也适用于搜集海草数据、监测树木砍伐状况等。
一位社区成员莱拉Leila跟我们说,以前他们常常在等政府付钱,有时候甚至没有拿到。现在,他们搜集资料后就能及时领到钱。他们都很兴奋,一直问我什么时候还要再去调查。
问:请你分享在公民科学家专案中看到的跨世代(Intergenerational)合作?
答:专案开始时,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年轻人加入。参与计画的人约有45%的人年龄分布在40-50岁,部分成员是高中生,因为他们刚刚高中毕业,但经济困难、没办法负担大学学费。虽然参与计画的人大多年龄较长,不过因为他们从小在红树林里长大,也很了解森林,在为期两天的培训工作坊,第一天教导红树林的生态知识时,他们学得很快,但遇到学习手机操作时却是困难重重。于是,在第二天的工作坊,我们就看到他们带着儿子跟女儿来参加,因为孩子们知道如何使用手机。
问:初创Oceanus时,你如何集结到需要的资源?在地居民是否已意识到复育红树林的重要性?
答:创办Oceanus时只有我一个人,我需要处理所有的事情,从行政作业、建立标准与制度、营运到申请成立组织。 Oceanus的成立建立在三个基础上,首先是找寻红树林复育的场域。我透过Google Earth找寻适合的复育地点,踏查所有的地点。
第二个基础则是确认是否有活跃的在地组织,因为有时当计画结束之后,进驻地方的工作人员会离开场域,但我们希望计画能够永续,不会因为工作人员离开或组织营收不足而中止。所以我们会确保在地社群是否活跃。
最后一个基础则是查看地方政府的土地利用规划,菲律宾的地方政府有自己的土地利用规划,会针对地区进行开发利用或生态保育。为了确保我们的努力不会白费,我会跟地方政府签署合作备忘录或协议来保护组织的努力成果。
总结上述所说,三个基础分别为:科学评估、确保在地社区有活跃的组织,以及是否受到政府机构的支持。如果你看一下这三个基础,你会发现有2/3的要件需要大量的人脉与社群连结,这决定了专案的进展以及成败与否。如果缺少社群与地方政府的支持,复育计画注定会失败。当这三项基础打好了,我们才会加入科技。
在地居民不需要先具备红树林复育的知识或观念,踏查场域前,我们会先对地方居民进行问卷调查。最常问的问题是「你们知道什么是红树林吗?」当我们进到场域之后,我们会进行需求调查,问题则会是「你们需要什么来复育红树林?」而地方居民真的会据实回答。大多的组织往往提供在地社区他们不需要的东西。聆听在地社群的需求,可以和社区建立更多的信任,因为他们知道自已的意见会被听见。
一个先前在内格罗省(Negros Province)合作的社区提出了发展永续旅游(Ecotourism)的需求,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推动的原因。在地居民其实拥有健康的红树林,不需要复育,只是需要我们帮他们找资金供应生态旅游。发展的过程我发现,突然间他们充满动力地在保护当地的红树林,而这是因为他们的意见在最初就被听见,健康的红树林成了他们生计的来源。
问:目前专案的成果与带动的影响为何?
答:论现在是否已复育成功可能还有点早,修复生态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,红树林需要5-10年的时间成长,所以目前还处于初步复育阶段。专案对于社区的影响较大,因为计画增加了他们的生计,也提升了他们对红树林的认识。但就生物多样性而言,我们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看到我们的影响力。在复育之前,我们也先监测大型无脊椎动物,以及调查碳吸存并设定基准期,以期了解复育红树林前后的差别。
资讯来源:环境资讯中心(https://e-info.org.tw/node/237387)